我见识过许多一流老师的教学风采,也见过几个相当伟大的老师。然而,在教过我的老师当中,我认为一流的只有两位,也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老师——埃尔莎小姐
埃尔莎小姐是校长,也是我们的导师,每星期有6天,一天4小时都有她的课。我们星期六还是要上课,只是可以比平常早放学而已。9月,学年开始时,埃尔莎小姐告诉我们,一连两三个星期都要进行测验和考试,看看我们学习的成效如何。听来虽然可怕,其实挺有趣的——她要我们为自己评分,并和同学相互打分数。考了三个星期后,她和我们个别会谈。
“来,坐在老师旁边。告诉老师,你觉得自己在哪些方面表现得比较好?”
于是,我告诉她。
“现在,再说说你表现得不好的地方吧。”
听了我的回答后,她说:“是的,你的阅读能力不错。事实上,像你这样的书虫不必在阅读上下工夫了。我也不准备帮你安排阅读方面的作业,只要继续读你想读的东西就可以了。只是,彼得,你要注意,阅读光线要充足,不要让眼睛太劳累。有时,你认为老师没看到,就把书放在桌子下,偷偷地读。这样不好,书本要放在桌上读。我要把你的座位调到大窗子旁,这样光线就不至于太暗。你的拼字不错,因此不必再加强练习了。记住,遇到生字时,一定要查字典,不知道的时候,不要乱猜。还有哟,”她又加上一句,“你还有一个长处没说到,是什么,你知道吗?”我摇摇头。
“你的作文写得不错。不过,还要多练习。不是吗?”我点点头。
“好了。我们现在可以拟定目标了。每个星期,你必须交两篇作文,一篇自由命题,另一篇由老师决定。此外,”她继续说,“你低估了自己的算术能力了。你的算术好极了,因此老师决定,在这个学年中,你应该学会中年级所有的算术课程,也就是分数、百分比和对数。你会喜欢对数的,对数实在是很巧妙。然后,你就可以准备学习高年级的数学,也就是几何和代数。”
以前教我算术的老师常常骂我,因此我总以为自己的算术很糟,听了埃尔莎小姐的话,我不禁大为惊讶,因此跟她实话实说。
“当然啦,你的算术成绩不好。但是,原因不是你不会,而是太粗心,而且不检查。你犯的错误并不比别人多,但是却没注意到。所以,在这个学年,你要学会检查。为了确定你做好这一点,你必须要检查自己那一排以及前一排小朋友所做的题目。还有啊,彼得,你的字迹,不只是如你自己说的‘很差’,简直是丢脸。我班上的小朋友不可以有字写得这么难看的。字迹潦草实在很不好。你喜欢写字,不过没有人看得懂你的鬼画符。这是可以避免的,你可以学着写一手像样的字。在这个学年结束后,你的字迹就可以像这样——”她撕下两张纸,放在我面前。一篇是我写的作文,第一行虽然写得不很好,还清晰可读,第二行之后,就潦草得令人无法辨识了。另一篇跟前篇相同,一字不差,但通篇都像第一行,清清楚楚的。
埃尔莎小姐指着第二篇作文说:“这就是你这个学年努力的目标。你也可以写得像样一点,但是,不要模仿老师的笔迹哦。”我实在猜不透,她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?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笔迹。瞧,这就是你的风格。”
“同意吧?”我表示赞同,她继续说,“我们把这一切记录下来。这样,你和我就很清楚你要做的事。这些是你的练习簿,每个月一本,我的桌上也有一套完全相同的。你瞧,老师没有要你多阅读或做拼字练习,但是,我想你还有时间写下你读过的东西、内容摘要、你喜欢的地方、是否计划重读以及学习心得。像你读得这么多的人都该常常这么做。你也要记录每星期所写的作文,而且每周一定得写两篇。还有,这是你练习做算术的地方,有两个部分:一是测验你学过的加减乘除;另一部分是学习新的,我们先做分数。每个星期都要记载:你希望做到的,以及实际的学习情形。此外,你也得练习写字。每周写作文时,尽你最大的努力,多写一行清晰可读的字,这样的要求应该合理吧?”
“每个礼拜我们一起检查你的作业。当然啦,有任何问题,欢迎随时问我。好好保留你的作业簿。再过一段时间,如果你要看看老师这边的本子也可以。这样做,对老师也有帮助。班上的小朋友很多,我又得管理整所学校,常常忙不过来。”
每天我们都有一个半小时的美术和工艺课,教我们的是
头三个星期,
之后,她对我说:“你好像对绘画或捏陶都没兴趣,是不是?”
“我实在不行。”
“你不是不行。到学年结束前,你应该学会用一点简单的工具。嗯,做个挤牛奶的小凳子给妈妈用,怎么样呀?”
听了这话,我有点惊恐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们……我们家没有母牛。妈妈要这种挤牛奶的凳子做什么?”
“但是,这是你唯一可能做出来的东西呀。”
这么说也有道理,不过我还是怀疑自己是否真做得到。
埃尔莎小姐
但是,她还是展现了十足的权威。她可以一边写黑板,连头都不回,一边轻声地说:“彼得·德鲁克,放手!不要抓丽比的头发。”或是,“彼得·德鲁克!是谁允许你随便走动的?马上回到座位坐好。
我们花了好几个小
她好像从来就不曾检查过我们练习簿上自己打的成绩。但是,一旦有人作弊,练习簿上的成绩总会被更正过来,上面就是她工整流利的笔迹。如果我们继续作弊,就会被叫到前面,骂得狗血淋头。然而,老师总是私下责骂我们,没有旁人听得到。
学期一开始,她已经告诉过我,因为我的阅读和拼字本来就不错,因此她不会再称赞我这两方面的表现。她果然说到做到,顶多只是说:“很好。”或是,“比上星期进步一点了。”然而,若是我们没有改进或增强该加油的部分,特别是本来就有潜力的地方,如我的作文,她就像复仇天使般紧盯着我们。埃尔莎小姐并不是特别喜欢孩子的人,事实上她对孩童并没有多大的兴趣,她注重的是他们的学习。第一天上课,她就记住了5个小朋友的名字、特色,在一周内,每个学童的长处,她都了如指掌了。
我们不爱这位老师——我想,如果说爱她,对她是一种冒犯,应该说大家都崇拜她。50年后,妇女解放运动者声称上帝是女性时,我一点也不惊讶。我早就认为上帝可能是女的,就像埃尔莎小姐一样——黑丝斜纹洋装、夹鼻眼镜以及时髦的鞋子,这一切一点儿都不会让人不悦。她确实让人联想到上帝(至少这上帝知道我这可怜罪人的优点),不过不像做礼拜时牧师跟我们讲的上帝。
反之,小朋友总是围绕着
当时的欧洲,要“好人家”的孩子动手做事可还是新鲜事。从事艺术方面的创作,如果不过分,当然还是可以。女孩子还是要学习缝纫、针线和编织,然而烹饪可就不是“好人家”出身的女孩做的事。一般女主人是不会踏入厨房的,不然有自尊心的厨师就会愤而离去。因此,每一户人家都请厨子来料理三餐。所谓“中下阶级”家庭的定义就是,家中仆人少于两个。不过,学习烹饪对年轻女子来说,虽是件好事,但要女孩,甚至男孩,动手修理什么,那就太过分了。
事实上,女人如果会修补东西,并不是坏事,只能算颇为奇特的行为,当然前提是不缺钱用,不是以此为生。因此,有人听说我的母亲会修水管或修补房顶等,并不会太吃惊,不会觉得不成体统。就男人而言,如果是真正的“嗜好”,也不足为过。法皇路易十六不就会制造、修理钟表吗?(虽然有人说他是脑筋有问题才会做这种事。)大抵绅士不是“用手的”劳力阶级。不过,倒是没有人像中国古代官吏留着长长的指甲以告众人:他们不是做工的。
但是,19世纪的欧洲也相去不远。记得小时候,有一次看到爷爷留下来的西装(他是在1899年过世的,那时母亲只有14岁),我注意到这套衣服除了背心有个表袋,没有其他口袋。奶奶解释说:“你爷爷是位绅士。20年前,绅士的后面总是跟着一个仆人,给他们提东西。绅士是不自己动手的。”
然而,更令人侧目的是
每星期有一堂课,埃尔莎小姐会和每一个学童单独会谈,讨论上星期的表现和下星期的计划,并看看学习上有无问题,症结何在。但是,在讨论问题之前,她一定会先提到我们做得好而且容易达成的部分。如果任何一个学童有问题,或是某件事想征求她的同意,随时可以去找她。她观察入微,在功课上遭遇困难的孩子,总会突然间发现埃尔莎小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。抬起头时,埃尔莎小姐已经知道问题在哪儿,说道:“你忘了跟上来了,”或是“你跳了一页,难怪不晓得课上到哪里了。”除了每周复习和计划课程之外,埃尔莎小姐都让我们自己做作业。
而
多年后,我才遇到像
埃尔莎小姐是标准的苏格拉底学派,而
但是,我就是做不来,试了两次,凳子腿依旧是长短不一,第三次再锯,做好后一量,结果各是
“自来水笔。”
她问道:“你确定吗?她不用钢笔尖吗?”
“是的,她讨厌钢笔尖。”
“好,你就做一支小小的鹅毛笔吧。”
多年后,这项作品还是摆在母亲的书桌上,她一次都没用过。这是我拔取火鸡尾部的毛,用铁丝系紧做成的。妈妈和我都很清楚,这已经是我所能做的极限了。
但埃尔莎小姐就不一样了。她很清楚我的字迹没有改进后,立刻请我的父亲到学校。她从未单独和家长谈过话,一旁总有个孩子。因此,她就当着我的面对父亲说:“德
这话真令人惊异。通常要四年级之后,才能开始申请参加中学考试,这样等于越级就读了,除非表现极为优异,否则难以得到这种殊荣。
父亲答道:“我不明白您说的……”
“很简单啊,”埃尔莎小姐回答,“他唯一该学会的,还是学不会。何必浪费一年的时间,就为了学好写字?何况,他再怎么学也写不好。我知道他现在进中学还太早。不过,他是11月出生的,只要是12月以前生的,都可以申请。考试的主要科目是阅读和算术,彼得的表现都在水准以上。他一定可以通过考试的。还有,”她继续说,“我要彼得直接进中学的原因是,我不想让我的姐姐克拉拉为他烦心。她的健康状况欠佳,又是杞人忧天型的。升上五年级后,导师就是克拉拉,她一样会对彼得的字束手无策。在教学方面,我比克拉拉强过两倍,连我都没有办法,更何况是她呢。彼得只有让她沮丧、给她挫折而已。”
父亲想和她争辩,但是埃尔莎小姐还是占了上风。那年秋天,我成了中学一年级里年纪最小的一个。
然而,父亲还是不肯放弃。过了几年,我的字迹非但没有进步,还越来越糟。于是,他拉着我到一家书法学校,接受密集课程的训练。老师是费尔德曼先生,学校就在老旧市区一条可怕的街上。他在一楼的展示窗里摆着学生写的样本,上书:“这是我上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之前写的字。”真是和我的字迹一样惨不忍睹。旁边另有一行字,署名是同一个人,但字迹却是秀丽的斯宾塞草写体或是那写得美轮美奂的花体字:“这是我上过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后写的字。”于是我在父亲和费尔德曼先生的面前也写下这么一行字:“这是我上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之前写的字。”然后交学费。
我一星期有三天,放学后都必须到费尔德曼先生那儿练字,每回都坐在一张饭厅椅子上写着:“这是我上过费尔德曼先生的书法课后写的字。”等我写到一张可以让费尔德曼先生放在展示窗里,足以对照第一次报名时写的字时,课程就结束了。后来,连父亲也死心了。
自从狄更斯的时代开始,欧洲文人都不免回想起自己在中学时所遇见的虐待狂先生或
在受教于埃尔莎小姐
或许是因为我跟着埃尔莎小姐
我差一点成为一个教员——有一段时间,我极需要一份工作和稳定的收入,无法挑三拣四。或许,我会就此发现自己还是挺喜欢教书的,而且能够愉快胜任。然而,因为需要钱,以收入多少作为考虑,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其他工作,比如在商业银行做事,要比当教员赚得多。由于埃尔莎
我还是得承认,中学时期的我原本对拉丁文的兴趣不大,我们一星期六天,每天两小时,都得把时间花在这门极度容易而空洞的学科上。而希腊文就不同了,我认为这是种优雅、饶富趣味的语言,老师却教得无聊透顶。原因不是老师差劲,就是学生是不可雕的朽木,所以老师自己都教得厌烦。这时,我往往想起埃尔莎
在我的记忆中,如果没有埃尔莎小姐
当然,多年后我才仔细地思索这一切。那种感觉是很清楚的。我也晓得,从很早开始我就感知到,我从埃尔莎小姐
进了中学后,一学年中有八九个月我几乎都不念书,只花心思在自己有兴趣的东西上。之后,老师警告我说,如果不被劝退的话,至少也得留级一年。于是我把埃尔莎小姐给我的那本尘封已久的练习簿找出来,立下目标并组织自己的思考。照着这种有计划、有目标的方式,努力几个星期,我就可以名列班上的中上水平;这也是我在二十一二岁取得博士学位的读书方式。那时,我已是一家报纸的资深编辑。自从中学毕业后,我就开始全职的工作了。在准备博士考试时,我几乎没有上过课,却已在教一些法学院方面的课,如契约法、犯罪法或是诉讼程序等,我对这些学科可说是缺乏兴趣,但是想到埃尔莎小姐给我的练习簿,那种计划方式以及表现测评,正如我在小学四年级时拟定的作文计划,那三天的博士考试口试以及论文写作也就轻松过关。
最后,我发觉埃尔莎小姐